100年3月19日於埔里中道學苑〈慶祝90嵩壽舉辦放生〉
二十九 勸父出家《參學瑣談》
真華長老 著
我在《敬悼我仰望二十年未見一面的倓虛大師》一文(見《菩提樹》第十一卷九期)中曾說:
一九四八年的初冬,我父親從北方來到靈岩山;我見到他老人家那副‘形容枯槁,面目黧黑’的樣子,痛苦萬分!立時便發了一個勸父出家的心願。可是,我父是屬於‘剛強眾生,難調難伏’的一類人,任我如何苦勸,也不肯回頭;不但不肯回頭,且因我勸得太急,他竟氣得害了一場大病。說也奇怪,想不到他老人家病一好,竟又自動要出家了!並且,叫我馬上送他到寧波天童寺受戒。
這樣一來,我反而手足無措了!因為靈岩山有印光大師手訂“無論何人,不得在寺收剃徒弟’的一條規矩,老人家出家拜誰為師呢?即使有人願意結個法緣,但誰又肯冒著‘違者立即出院’的危險而在寺中給他剃度?正在著急,突然願西堂主來訪,我靈機一動,便向他來個‘五體投地’。他驚慌中一把把我拉起來就問:“知客師父今天為什麼這樣客氣?是不是有事要我幫忙?”我向他點點頭。他說:“那麼,你就說吧!”於是,我把想叫我父親拜倓老為師的意思告訴了他。他聽了朗朗地一笑,遂說:“我以為有什麼叫我衝鋒陷陣的事哩,原來如此?這樣好啦:我馬上寫信給師父(指倓老),得到他老人家的回示我們再決定,我想一定沒有問題!”
兩個星期以後,願堂主笑嘻嘻地捧著倓老的回示和倓老的一張四寸玉照到客堂找我,見了我就把倓老的一張玉照舉得高高地說:“老法師法相駕到,還不頂禮!”我即毫無遲疑地就地拜下去。願堂主就叫我把我父親請到客堂裏來,當面商量剃度的日期和剃度的儀式以及剃度的地點。商量的結果,剃度的日期決定在接到倓老回寺的當日下午;地點是靈岩山的下院寶藏;儀式則是把倓老的玉照懸起來,由願西堂主代剃。就這樣,我父親順利地穿起緇衣,現了僧相,成了出家五眾之一。倓老給他起的法名叫做能禪,字是心明,這是一九四八年陰曆十一月彌陀聖誕以後的事。
我父親怎樣“因我勸得太急,他竟氣得害了一場大病”呢?又怎樣“病一好,竟又自動要出家了”呢?唉!這一經過說起來,我又不得不一掬辛酸之淚了!
我的俗家本來是很富有的,所以我們集上(集上的人口,相當臺灣的一個小鎮)有“東劉(我俗家姓劉,住集的東門內)、西宋、南練、北甘四大家”之說。但在我四歲的時候,家裏在一年之內,竟死了八個人(祖父、伯父、母親、四個哥哥和一個姐姐),第二年我伯父的唯一的兒子剛剛成婚三天,也因暴病死去。家庭經過了這樣的一次變故之後,我父親由一個耕讀人家的子弟,一變而為酗酒豪賭者流!不幾年,我們的一份田產被父親變賣得精光,房屋也易了主人。不得已,我父親進了軍營,我則由年近古稀的祖母撫養。及至父親從軍中歸來,不久祖母即撒手人寰,我也在鄰居陳大娘的協助下當了和尚。
這一下子,給父親的打擊似乎更大了!對於祖母的去世,他大有“子欲養而親不待”般的悲傷!對於我的出家,他也有著“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(我的四個哥哥,一個姐姐,在一年之內都死了。我是我父親僅存的一個幼子)般的感慨!因此,他的性情變得更失常了,他把我祖母剩下來的二十畝養老地賣掉,便在集上開了一間酒店,一年到頭度著“今朝有酒今朝醉”一般的糊塗生活,直到日本鬼子打到我們的家鄉,槍殺了我叔父的兒子,才把酒店轉讓給他人,做了幾年衛國保鄉的工作。抗戰勝利那年我到了南京,聽說他老人家已擺脫了世事到我出家的小廟上靜住,我聽了自然是很高興的了!但哪知道他老人家在廟上靜住只是靜住而已,而對於佛法則仍是格格不入!現在他老人家既然到了靈岩山,我怎忍看著他既入寶山,空手而歸呢?所以,我立下了勸父出家的心願。希望如蓮池大師所說的:“親得離塵垢!”
在我父親到靈岩山的第二天,我陪他到西關房去拜見了然老法師,找了一件海青給我父親,他執意不肯穿。他說:“我又沒出家,穿這幹啥?”
可巧,這時候有兩個進堂念佛的居士經過客堂門口,我指著他們對我父親說:
“爹!您看:他們也沒有出家呀!不是也穿‘這’嗎?”說著,我順便把海青給他穿上,他顯得很不高興。
到了西關房,見了了然老法師,我教我父親合起掌來隨我一同頂禮。他面有難色地看看我,我則裝著沒有看見,拉著他的海青袖子隨著頂禮的姿勢往下拖,結果他老人家總算給了然老法師磕了一個頭。我把我父親從北方來此的情形告訴了了然老,了然老給我父親開示了幾句,我們父子便辭出,回了客堂。
在回客堂途中,我父親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,眼淚汪汪地對我說:
“自從你奶奶(奶奶:是我家鄉對祖母的稱呼)去世以後,這些年來我也沒向誰磕過一個頭,想不到活了五十多歲啦,向一個不認識的和尚磕頭。”
我即時糾正他說:“爹!您不應有這種觀念!你應知道向一位高僧頂禮,能消除很多業障,增長很多福慧的。因此,有很多當大官的人,很多有錢人,都……”我的話還沒有完,老人家就很氣憤地說:
“你不要說啦!我不相信這一套。如果以後再要我向這個磕頭,那個磕頭的,我寧願去討飯,也不住在你們這裏。”
我一聽,嚇得不禁伸了一下舌頭,心想:勸他老人家出家的願望,恐怕達不到了!
“怎麼辦呢?我父親因為給了然老法師磕了一個頭,就發了我一頓大脾氣!我勸他老人家出家的心願不是要落空了嗎?老同寮!能不能替我想個好的辦法,使我父親回心轉意?”
在陪我父親從西關房出來的當天晚上,我在客堂裏和一位同寮的知客師這樣說。
我的那位同寮說:“他老人家既然不懂佛法,你以佛法的道理去勸他有什麼用呢?我以為:你最好是找一個適當的機會,用有關你們父子之間的不幸往事,再加些佛教裏的因果道理,慢慢說給他聽,去感動他。”
這雖然是個很好的啟示,但是,我們父子一生不幸的往事太多太多了!究竟從哪一件不幸的往事說起,才能夠使我的父親“感動”呢?想來想去,想了一夜,也沒有想到一個自己認為說了能夠使我父親“感動”的往事。這不是說我父親沒有感情,而是說老人家的感情太強硬了;說同樣的一件不幸往事,別人聽了或許會熱淚直流,我父親聽了則無動於衷;這點,我是最清楚的了!但不管怎樣,我勸父出家的心願是要堅持下去的,哪怕我父親打我罵我。只要他老人家能夠出家,我也情願忍受。因此,我並沒有因為困難,中止我勸父出家的企圖。
一天,我陪父親在香嚴廳閒話,無意中扯到我家在一年之內死八口人的事。我父親深深地歎了口氣,接著搖搖頭說:
“咱的家如果不是遭了那一次大禍,我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,你也不會出家!”
此時,我認為適當的機會到了,於是,我說:
“爹!世間上的一切窮通禍福,都是有因果關係的,也都是無常的,二十年前的事啦,還想它幹啥?”
接著,我又說:“你在這二十多年內雖然吃不少的苦,但日本鬼子的兇狠,並沒有能夠使您向他們低頭呀!您也堪以自慰了!至於我的出家,您不必感到難過。如果我不出家結局可想而知。這樣看起來,咱家在二十年前如果不遭那次橫禍,二十年後的今天,恐怕咱們父子也不能坐在這兒閒話家常了!禍禍福福,因因果果的道理,是絲毫不爽的,是難逆料的,何必為了遭遇一些不幸,就去怨天尤人呢?”
說到這兒,我看我父親的面色顯得很平靜,接著我又說道:
“爹!我有幾句話,很久就想向您說,因為怕您聽了生氣,一直不敢說。您想想:家裏所有的親人都死了,還有什麼值得您掛念呢?因此,我想你老人家如果能夠發心出家,最好沒有啦!因為……”
“什麼!你想要我出家?”
我父親一聽我說想叫他出家,霍地站了起來,怒氣滿面,大聲喝問著我。
我一看不對勁,只好站起默然無語地準備接受老人家的責駡。可是,他老人家並沒有責駡,只是在客廳裏兜了個圈子,然後又走到原來坐的地方,問我道:
“你怎麼會想到叫我出家的問題上去呢?你知道不?因為你出了家,你大娘(伯母)和你嬸子(嬸母)都一致責怪我說:‘你一個孩子還送他到廟上當和尚,你死後有什麼臉去見他娘?’其實,你出家的時候我在軍中還沒有回去,回去之後知道你已出家,想把你要回來,你死也不肯回家,我有什麼辦法?可是,所有的左鄰右舍,遠親近友,卻把這過錯都一股腦兒推到我身上來,你大娘和你嬸子更是毫不客氣地挖苦我,常常使我無地自容!現在你又想叫我出家了,我真的出了家,不但無臉再見你娘,你老爺(祖父)、你奶奶我也無臉見了!”說罷,他老人家又在客廳裏轉來轉去地走著,我則像木頭人似的,仍站在那兒沒動;但心裏卻在盤算著應該用什麼樣的話,才能夠破除他老人家這種不正確的知見?
停了一會,我見父親激動的情緒又平靜下來了,我又壯著膽子說了下面的一段話:
“我剛才的話還沒有說完,您就氣成這個樣子,我心裏很難過!我為什麼要想叫你老人家出家呢?因為我想:您唯一的親人就是我,唯一使您掛念的人也是我;當然,您也是我唯一的親人,唯一使我掛念的人了!既然這樣,咱們父子就應相依為命,永不分離才好。可是,怎樣才能使我們父子相依為命,永不分離呢?唯有你老人家出家才辦得到。我為什麼要這樣說呢?因為我已出家,又住在叢林裏,您雖然是我的父親,我也很想長久侍奉您,但環境是不能允許這樣做的。如果你老人家能出家,不僅住在這兒我可以侍奉您,不管到什麼地方我都可隨侍在您的左右,咱們父子可以共住修行,可以到處行腳,可以朝四大名山,時局好了也可以同路回家看看,這樣不是很好嗎?至於他人責怪您的話,完全是一般俗人知見,根本就不要聽信。俗語說:‘一子得道,九祖升天。’您的兒子雖然還沒有得道,卻正向得道的方向邁進;俺老爺、俺奶奶、俺娘死而有知的話,不但不會因為我出家而生您的氣,並且還要歡喜哩!你老人家如果能夠發心出家,他們更要……”我的話剛剛說到這兒,突然又被我父親巨雷般的喝聲打斷了,於是,我只好又像木雞似的呆站在那兒!
這一次我父親不再在客廳裏兜圈子了,也不再歎氣了,他老人家以冷笑代替了惱怒,用發抖的手指,重重地點著我的腦門,說了一大套使我啼笑皆非的話。然而我也得耐心地聽著,因為他是我的父親呀!
我父親說什麼話,會使我啼笑皆非呢?他說:
“我忍饑受餓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來蘇州找你,到這裏還不到三天,你就逼我出家了!是不是因為我吃了你們廟上幾天閑飯你感到難過?哼!你這東西,還算是人?我老實對你說吧!我來這裏並不是為了掛念你來的,而是被逼得不得不往外跑!我總以為找到你能給我點錢,或在蘇州,或到南京做個小買賣維持生活,等時局好了回家。誰想到見了你什麼話都不說,就講這個法師學問怎樣怎樣,那個和尚道德如何如何,又叫我向人家磕頭作揖,我都為著你的面子忍受了,現在你又得寸進尺地逼我出家,真想不到你才出來兩三年,就迷成這個樣子!”
說到這兒,他見我站著不言也不動,氣似乎小了些,不過,他老人家接著又說:
“你不知道?我在家哪一天不喝酒?我來這裏你給我買一瓶沒有?這也罷了,因為住這裏的人都不喝,但煙總不能不抽?可是,你也沒有給我買過一支。你這樣待我,還說要長久侍奉我,你侍奉我啥?好啦!你就是每天拿山珍海味給我吃,我也不住在你們這裏啦,你趕快給我點錢。明天我去南京!”
我聽了父親的這番話,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直往下滾,我不是為了父親罵我而傷心,實是為了不能轉變父親的觀念而痛苦!後來我竟在痛苦中急不擇言地對父親說:
“爹!你老人家既然這樣子說,我再也不勸您出家了!不過,我也沒有錢給您。”說罷,我走出了香嚴廳。〈待續30.祈禱觀音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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